「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奧威爾,等等

Eleutherios
Jun 10,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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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有一句名言被廣泛引用:「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但此話在原文語境中是甚麼意思呢?

這一句名言出自以捷克語寫的《笑忘書》第一部第二節〈失落的信〉開頭。

第一節在說1948年捷共領袖哥特瓦爾德 (Klement Gottwald) 上台,發表歷史性演講,其親信克萊門蒂斯 (Vladimír Clementis) 在台上為他戴帽。這舉動被拍了下來廣為流傳,但親信後來被處刑,捷共便設法抹煞這批人的存在。

第二節第一句就是:「現在是一九七一年。米雷克說:人與政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

但在原文脈絡中,這句話不只「要保存極權政府想要抹去/改寫的歷史」這一意思。 事實上,主角米雷克自己一方面想保存與當時共產政權有關的信件,另一方面又想抹煞自己以前一段不光彩的戀情。第一部第十七節有這樣一段:

「他之所以要把她從自己的生活相片中抹掉,不是因為他不愛她,而是因為他愛過她。他擦掉了她,擦掉了他對她的愛,他從相片上刮掉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就像宣傳部門讓克萊門蒂斯從哥特瓦爾德發表歷史性演說的陽台上消失一樣。米雷克重寫歷史,就像所有的政黨一樣,像所有民族一樣,像整個人類一樣,大家都重寫歷史。人們高喊著要創造美好的未來,這不是真情所在。未來只是一個誰都不感興趣的無關緊要的虛空。過去才是生機盎然的,它的面孔讓人憤怒、惹人惱火、給人傷害,以致我們要毁掉它或重新描繪它。人們只是為了能夠改變過去,才要成為未來的主人。人們之所以明爭暗鬥,是為了能進入照相沖曬室,到那裡去整修照片,去改寫傳記和歷史。」

於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不僅是「被壓迫者vs權力」,而是「誠實承擔歷史vs人性中肆意扭曲歷史的傾向」。

至於為什麼是不光彩的戀情,一來,是因為男主覺得對方很醜(呃)、而他又沒膽追求美女。二來,是因為男主不再支持捷共並把這看成青春的一時狂熱(「那時候,他的臉上還長滿青春痘,而為了讓人看不見它們,他戴上了反抗的面具」)、但女主一直非常熱烈。三來,由此還牽連到兩人的愛情觀如何不同:

「她說,他和她做愛的時候就像個知識份子。 知識份子這個詞,在當時的政治用語中,是一種辱罵。它指的是不懂得生活又與人民脫離的人⋯⋯」(第3節)

「在他離她而去的時候,她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去證明:忠誠乃是高於一切的價值。她願去證明,他在一切方面都不忠誠,而她在一切方面都忠誠。看起來像是政治狂熱的東西,只是一個借口,一個比喻,對忠誠的一種顯示,對失落的愛情的暗自責難。」(第12節)

把性愛與政治縫在一起,以性對政治做隱喻,又刻劃政治對私人關係的影響、扭曲,這是典型的昆德拉風格。

上文說「人與政權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這句話不只有「要保存極權政府想要抹去/改寫的歷史」一意思,而也有「誠實承擔歷史vs人性中肆意扭曲歷史的傾向」一義。《笑忘書》出版於1978年,昆德拉對共產政權有了切身體驗,寫出了這句話。但時間回溯,奧威爾 (Orwell)在1945/6年的 “The Prevention of Literature” 中對「人性中肆意扭曲歷史的傾向」早已有過精癖分析。

奧威爾批評當時英國左翼因嚮往蘇聯而對蘇共惡行隻字不提(如1932–3的烏克蘭大饑荒——對,這正是今天正在抵抗俄羅斯侵略的烏克蘭人會提到的歷史)、聲稱「時機不對」、「會被有心人利用」而隱瞞事實。為追求意識形態而寧願犧牲真相這情況恐怕在今天仍然存在,無論是政權還是反抗者。所以奧威爾論「言論自由」,不是泛泛說政府有沒有審查,而是說你認為說謊有多可取。他的洞見在於直接指出在現實社會中「言論自由」所對疊的事物是甚麼。只講「言論自由」,也許現在很多人都會認同,但不是所有人都會預先想到有哪些情況自己有可能會為了其他目的而犧牲「如實報導真相的權利」。 他甚至說僅因某消息「對我方不利」而隱瞞,已是自我審查。

奧威爾考慮了一個可能的反駁:有些人會認為需要一種 “military deception”,大概類似特定危急關頭不能被某些消息擾亂軍心。這是否也算「犧牲真相」? 但這情況是應該要有人紀錄真正歷史等事後再發佈。但若一開始就是為了意識形態而隱瞞,其實做得初一就做得十五,此之所以極權會要求篡改歷史。

但問題是奧威爾針對的不僅是極權政府本身,而是嚮往其意識形態而為其背書的知識分子——到了昆德拉,這甚至體現在私人生活:昆德拉筆下的米雷克「要把她從自己的生活相片中抹掉」。大家都重寫歷史。昆德拉的洞見大概在於點明「對抗極權」這回事,不只是對抗「被篡改」、「被遺忘」,也是對抗「自我遺忘」、「自願遺忘」、「寧願遺忘」。

奧威爾說「正統」總是要求思想口徑一致,而這只會帶來壞的寫作。為了「正統」而放棄真誠地訴說一己思想、情感,這已是抹煞了言論自由。反之,

“To write in plain, vigorous language one has to think fearlessly, and if one thinks fearlessly one cannot be politically orthodox.”

奧威爾一如既往,深刻得幾乎像能預見未來。1945/6他發表 "The Prevention of Literature",《笑忘書》一開始便說1948年捷共領袖上台,發表歷史性演講⋯⋯昆德拉在1948切身經歷——熱切擁抱——過了奧威爾擔憂的1984,才能寫出米雷克如何即使在私人生活中也要「重寫歷史」。奧威爾想要「好的寫作」,昆德拉則總是輾轉躊躇於如何去(做)愛⋯⋯

1984之後是⋯⋯1989?2014?2016?2019?

《笑忘書》第一部最後一節有這樣一段,幾乎與今日香港乃至各地反共者互相呼應:

「那些移居國外的人(有十二萬),被剝奪了言論和工作的人(有五十萬),就像在雲霧中遠去的一個行列一樣消失了,無影無蹤,被人遺忘。 而監獄,盡管四面都是圍牆,卻是人類歷史的一個輝煌燦爛的舞台。 米雷克一直知道這一點。最近幾年來,監獄的光榮不可遏止地吸引著他。福婁拜大概就是這樣被包法利夫人的自殺所吸引的。不,米雷克想像不出他的生命的小說會有其他更好的結局。他們想從記憶中消除掉成千上萬人的生命,以便他們無暇的牧歌中只留下那些無暇的時光。但是,米雷克要把自己的整個身體拋置其間,給這一牧歌留下一個污點,並且一直留在那裡,就像克萊門蒂斯的皮帽一直戴在哥特瓦爾德的頭上一樣。」

6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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